▲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副教授叢志強在葛家村，因為他的公益貢獻，讓人大在葛家村建立了實踐基地。記者裘立華攝

▲村民自己設計搭建的竹亭。記者裘立華攝

▲村民自己設計的電線桿花壇，樣式多達11種。記者裘立華攝

浙江寧海葛家村，村里人自豪地說已有1200年的建村史，先祖還是抱樸子葛洪的叔伯輩。但在今年之前，這里已經(jīng)是一個發(fā)展滯后的村落。

直到今年4月份開始的一場藝術試驗，葛家村變了。

中國人民大學藝術系的藝術家來到葛家村，開展了一場“藝術家駐村”試驗，與鄉(xiāng)土農(nóng)民碰撞、互動、融合之后，涌現(xiàn)了百余名鄉(xiāng)村藝術家，葛家村成了藝術村。

這場藝術試驗的目的不是玩藝術，而是“設計激發(fā)村民內(nèi)生動力”，借助藝術解決鄉(xiāng)村問題，尤其是鄉(xiāng)村振興過程中普遍存在的“政府干、村民看”的村民主體意識不足問題。

激發(fā)村民的創(chuàng)造力和審美力

走進葛家村，隨處可見石頭壘起的“人”字形座椅，下面是溪里撿來的石頭，上面是當?shù)氐那嘀?，充滿設計感;

發(fā)黃的老墻上，寥寥幾筆勾出遠山，意境幽幽;

老屋的長藤上，掛著竹筒做的五彩風鈴;

斑駁的老窗上放一盆花，廢棄的老宅門洞，放一張老舊的椅子;

房外一角，瓦片圍起一片小石子，栽上兩棵小樹，構(gòu)成一幅枯山水;

沿著小路走著，充滿藝術感的小景點、小設計，目不暇接，充滿文藝氣質(zhì)。

看著這些作品，同行的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副教授叢志強十分感慨：“這些都是村民的作品，我們只是做了指導。”

在今年4月份叢志強帶著3名研究生來到這里的時候，他自己也沒想到，短短幾個月之后，村民的藝術設計，能取得這樣的成果。

叢志強團隊是寧?？h委副書記李貴軍跑到人民大學請來的。

“歷經(jīng)建設、環(huán)境整治，這幾年，寧海的鄉(xiāng)村有了大變樣。如何提升村莊品位，從潔化、美化向藝術化轉(zhuǎn)變，推動農(nóng)村更深層次的變革?”李貴軍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。

現(xiàn)實來看，寧海的鄉(xiāng)村振興和其他地區(qū)一樣，普遍存在人才匱乏，“政府干、群眾看”，規(guī)劃設計千村一面，投入大、成本高……

民國時期晏陽初組織知識分子下鄉(xiāng)，通過教育引導農(nóng)民來發(fā)展鄉(xiāng)村，“寧海是否來一場‘晏陽初試驗’?”

“寧海一直重視文化，抱樸子葛洪從寧海出去，徐霞客400多年前在寧海邁出了游記的第一步，這里也是方孝孺、柔石、潘天壽的故鄉(xiāng)，我們想是不是通過文化振興來尋找鄉(xiāng)村振興的新途徑?”

于是，李貴軍找到了叢志強。“你負責試驗，失敗了我們兜底。”

那時的叢志強承接了全國各地不少鄉(xiāng)村設計項目，“這些并不是我追求的鄉(xiāng)村振興模式，藝術家來了，火了，藝術家走了，涼了。”叢志強說，我也一直想嘗試，看看是否能成功?

“試驗的核心就是在師生的指導下，激發(fā)村民的創(chuàng)造力和審美力，以村民為主體，共同設計、共同實施，培養(yǎng)一支本土隊伍。”叢志強把這一理念稱之為“融合設計”。

于是，不要一分錢，叢志強帶領3名研究生到了寧海。

不能靠“講”，要靠“干”

剛到寧海，縣里推薦了一個基礎比較好的村，叢志強看了搖搖頭，覺得這樣的村搞好了，推廣起來也沒有代表性。

到了葛家村，眼前除了一條主道，都是“破舊臟”。雖然村班子比較團結(jié)，但沒找到好的發(fā)展路徑。“就這個村了。”叢志強說。

結(jié)果，第一天把村民叫到祠堂上課，人越聽越少。“我們被認為是搞傳銷的騙子。”叢志強回想起這個，忍不住大笑，“因為我像大學課堂一樣在‘講’，不管語言多通俗、案例多有吸引力，老百姓不買賬。”

一看PPT不行，叢志強調(diào)整了上課模式，不能靠“講”，要靠“干”，這才符合老百姓的特點。走村入戶，問聽課的村民能干什么?村民們有的說會砌石頭、做泥水匠，有的是木匠、竹匠，但沒有一個人說懂藝術。

開早餐店的村民袁小仙說，教授問我會干什么，我說會做點裁縫，教授說我可以搞藝術。“這不是明擺著騙人嗎?”

村內(nèi)有一條約兩百米長的巷子，環(huán)境臟亂。叢志強叫上村民，就地取材，把溪坑里的石頭、山上的毛竹、廢棄的瓦片等，設計加工成了躺椅、樹樁、圍墻和風鈴……巷子一下子變得漂亮了。

村民們一看：呀，原來這就是藝術?設計好像不是那么難。

簡單明白了啥叫藝術，但完全讓村民們接受藝術家的創(chuàng)意，并不是一件容易事。

一把躺椅，村民們就和藝術家吵了起來。

藝術家想在村里小廣場設計一把椅子，椅背是兩個大圓弧，這樣既可以坐又可以靠。

可是設計圖一出來，泥水匠葛運大和村民們就炸開了：圓弧形的靠背，像墳墓。

好好的一個創(chuàng)意，村民不接受，怎么辦?叢志強靈機一動，來了個激將法：你說我們設計不行，要不你們設計一個?

葛運大說，設計就設計!他用鵝卵石壘出波浪形做靠背弄出遠山的形狀，再給石頭涂上彩色，效果還真不錯。

這一次沖突，也讓叢志強深受觸動。“我們的鄉(xiāng)村設計，一定要符合當?shù)氐拿袼罪L情。”

點滴變化，村民看在眼里。從質(zhì)疑到看熱鬧，再到參與設計、動手，越來越多的村民躍躍欲試。

袁小仙做起了絨布玩具。叢教授的學生幫助畫了魚，她花了一天一夜時間，做成功了。

“我沒想到我居然會做玩具，真的好開心。”性格開朗的袁小仙迫不及待地要設計師再給她畫其他動物，絨布玩具做得越來越順手。

大象圖案，設計師沒有畫尾巴，袁小仙覺得不順眼，擅自做主加上了尾巴。設計師看完，蹺起拇指為她點贊。

村民葛萬永家的庭院很大，但雜亂無章。經(jīng)叢志強點撥，老葛以庭院內(nèi)的一棵大桂花樹為切入點，在樹下放置了多邊形的石凳，旁邊空地鋪上石子、種上花草。叢志強幫他取名“桂香茶語”。

“我做了多年泥水匠，以前都是照著圖紙做，現(xiàn)在自己設計自己施工，很有成就感。”葛萬永說。

村民們的作品越來越多。

千年古井、百年老墻、近現(xiàn)代的鐵門、木門，組合成了“時光場域”景觀;

“石童樂”通過石塊堆砌、排列，組成花瓣、餅干等形狀，供孩子們玩耍嬉戲;

由廢舊布料制作的“桂花樹與生活”藝術布畫，展現(xiàn)了村民的美好生活場景……

第一次駐村，人大藝術學院團隊前后呆了12天，改造了10戶村民庭院、8個景點。葛家村為此花了5.1萬元。

村黨支部書記葛海峰和村兩委成員都十分激動：“我們以前村里搞過建設，光設計費就是十多萬，一條道路改造花了150萬，沒想到我們自己動手，才花這么點錢。”

隔閡的“心墻”也被打通了

叢志強團隊暫時離開回北京了，但他們播下的種子已悄然萌芽。從自家庭院，到公共空間的改造利用，葛家村“藝術化”的腳步?jīng)]有停止。

許多村民都要了他的電話，隨時聯(lián)系他。分成的各個小組，建立了微信群，改造的項目都在里面咨詢，改造好的項目都拍好照讓叢志強觀看。

更沒想到的是，項目的推進，讓許多隔閡的心墻被打通了。

村中心有一處公共院子，產(chǎn)權涉及8戶人家。長年以來，院子堆放著雜物，成為衛(wèi)生死角。村干部提議把它改造成一處景觀。

經(jīng)過商量，8戶人家全部贊成。如今，院子改造完成，有了一個雅致的名稱——玉蘭王院，成為村中一景。

村內(nèi)一條道路旁矗立著4間棚屋，產(chǎn)權分屬4戶人家。因年久失修，棚屋破敗不堪，大煞風景。

得知村里要改造，4戶人家同意拆除棚屋，宅基地統(tǒng)一交給村委會使用。

經(jīng)過整合提升，這里成了村民的一個共享空間。只不過地上，還用油漆標注著四家原來宅基地的位置。

欣喜之余，叢志強把它取名為“四君子院”。

喜在心里的還有村黨支部書記葛海峰。“以前村民不太關心村里事務。”葛海峰說，叢教授的到來，改變的不單單是村貌，更在于民心。全村上下齊心協(xié)力辦一件事，凝聚力更強了。

村民葉仙絨跑去問叢志強，她家能搞啥?叢志強參觀了葉仙絨家，發(fā)現(xiàn)有很多老物件，就建議搞個美術館。

于是，仙絨美術館產(chǎn)生了，展出的是家里老物件和自家孩子寫的字、畫的畫，參觀的人絡繹不絕。

葉仙絨家和鄰居原本有多年的矛盾，兩家隔著一堵圍墻，常年不相往來。

眼看來參觀的人越來越多，葉仙絨找到鄰居，說可以把自家的一塊地讓出來，兩家一起把院子搞好。也想著美化庭院的鄰居馬上同意，立即將圍墻拆了，將自家院子也美化了一番。

“開美術館后，心情很好，鄰里之間關系也緩和了。”65歲的葉仙絨前段時間，寫了一份入黨申請書。

“我要設計、我會設計”

叢志強團隊再次來到葛家村，看到巨大的變化，激動不已，尤其是村民們的藝術激情，已經(jīng)被激發(fā)出來了：從你帶我設計，變成了“我要設計、我會設計”。光圍電線桿子的花壇，村民們就自己設計了11種模式。

袁小仙工作室內(nèi)的竹制桌椅、竹藝臺燈、竹杯等都經(jīng)丈夫葛國青之手做成，其中大型竹藝燈“葛家之光”，一端把竹子切成一叢竹絲，燈光從里面透出來，形成夢幻的效果，讓人驚嘆不已。

葛國青之前從沒搞過竹制品，原來身體不好，現(xiàn)在天天沉迷于此，身體都好了很多。

袁小仙說，竹制品沒賣出多少，工具倒買了很多，但夫妻倆覺得很開心，常癡迷得忘了吃飯。

村民葛詩富在村委會辦公樓邊上，設計搭建了一座竹亭，讓許多參觀的設計師驚嘆不已。而這座亭子，總共花費不到3000元。

“我現(xiàn)在覺得藝術并不難。”葛詩富自信滿滿，他從山上砍來一棵桃樹，釘在自家墻角，再黏上布桃花。

“墻角一枝花?”叢志強問。

“不，轉(zhuǎn)角遇見愛。”葛詩富說。

行走在葛家村，40多個景觀讓人賞心悅目。山清水秀疊加藝術氣息，吸引游客紛至沓來，村里還開起了酒吧。

這讓村干部看到了希望。村里借勢謀劃鄉(xiāng)村旅游。在村口，一條玻璃棧道即將完工。

葛海峰說，葛家村擁有800畝桂花林、6000畝竹山和150畝茶園，下一步計劃打造一年四季有景的“桂語小鎮(zhèn)”。

“人大椅”與“教授路”

中國人民大學——葛家村融合設計展拉開帷幕。

看到自己參與設計制作的作品陳列在展廳，做了30多年泥水匠的葛萬永心里樂開了花。

在開展儀式上，葛萬永和其他3位村民一起上臺，表演節(jié)目“三句半”，感謝中國人民大學對葛家村的支持。

葛家村宣布成立“鄉(xiāng)建藝術團”，86名村民從叢志強手中接過了“鄉(xiāng)建藝術家”聘書。其他村來學習，前童鎮(zhèn)的鹿山村、西店鎮(zhèn)的崔家村和葛家村簽約共建藝術鄉(xiāng)村。

葛萬永、葛詩富這些“鄉(xiāng)建藝術家”被請去當藝術顧問。

“葛家村試驗”讓寧海的鄉(xiāng)村振興更加堅定要走一條藝術振興鄉(xiāng)村的新路。目前，人民大學、中國美院、寧波大學等10所高校的藝術系，也已經(jīng)和寧?？h簽訂了合作協(xié)議。

寧?？h委書記林堅說，寧海將藝術振興鄉(xiāng)村擴面提質(zhì)工作納入正在進行的第二批主題教育破題解難之中，強化藝術家駐村、藝術提升品位、藝術改變生活三大行動，讓人民群眾真正有獲得感、幸福感。

目前寧海宣傳部門評選出首批文化名家名匠和文化優(yōu)才34名，與農(nóng)村結(jié)對共建。

“葛家村試驗”給叢志強的藝術生涯帶來了全新的體驗和境界，“把農(nóng)村廣闊天地作為課堂，讓藝術回歸生活，鄉(xiāng)村大有希望。”

現(xiàn)在叢志強走在葛家村，每個人見到他都會熱情地叫“叢教授”。

村里的躺椅被稱為“人大椅”，叢志強改造的第一條巷子，村民們把它改成了“教授路”。

“教授路”上，立著一塊石碑，感謝叢志強和他的學生們對葛家村的貢獻……

專門來參加設計展的中國人民大學黨委副書記鄭水泉說，葛家村的設計激發(fā)村民內(nèi)生動力實踐，是對鄉(xiāng)村德治和鄉(xiāng)村現(xiàn)代性的有效踐行，是鄉(xiāng)村治理和鄉(xiāng)風文明建設的創(chuàng)新。(記者 裘立華)